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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4章 录于宗轨
 其时方入早,积雪已融,满山的林树正新芽,树顶兀自光秃一片,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,和着软的黑泥,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,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。

 午后的阳光正炽,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,遮光蔽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冷,仿佛凛冬回眸,于此间还留有一抹眄。

 三人小心踩着泥腐叶,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,抬见半山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,上有三两幢茅顶草舍,远望不见人影走动,敷泥涂垩的夯土墙斑剥得十分厉害,似乎整个冬季都乏人照拂。

 “就是那里?”老胡嘴歙动,却未发出声音。阿傻点了点头,身子突然一阵颤抖,面色惨白。耿照抓住他的手臂,只觉触手寒凉,阿傻恍然不觉,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。

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,提着双剑,施展轻功掠上岩台。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,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,老胡踏在崖畔挥舞双剑,示意两人上前。

 “我里里外外都看过了。他妈的!居然一个人也没有。”老胡笑骂:“真是怪了,难道岳宸风是谦谦君子,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,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?”茅草屋后便是悬崖,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道,其下林冠光秃一片,当真是一览无遗,的确没藏什么伏兵。

 耿照耸肩道:“兴许是还没找到这里罢?若无阿傻引路,我们恐怕也找不着。”居间的大屋虽是茅顶土墙,却有左右二厢,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。

 一旁另有两幢小屋:一幢是谷仓的模样,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,另一幢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,摆着简单的褥几垫,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。

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里,静静坐上榻,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,止不住地发颤着。一连几次,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。耿照心中不忍,正要上前,却被老胡挽住。

 “这一关,他始终要靠自己过。”老胡摇了摇头,面色凝肃:“过不了,一辈子就会困在血的梦魇里,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,有时一闭上眼便能瞧见。

 那些东西,你想忘也忘不了,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,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,其实并没有。指不定哪一天,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,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掉…”

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慑,刹那间动弹不得,半晌才喃喃道:“那…该怎么办?”胡彦之冷冷一笑,眸中却无笑意。

 “他只能,学会和恶梦做朋友。”他轻声道:“和它一起吃,和它一起睡。笑着与它敬酒,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…如此而已。”

 耿照不一悚,回神才觉遍体生寒,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,忙三步并两步追上前。想想还是不对,语带试探地问:“老胡,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,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
 老胡笑道:“什么什么做朋友?你昏头啦?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,别不长眼,给人家一点空间,如此而已。”

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,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,赫见黝黑的斗室里,东一块西一块、泼墨也似的溅满大片褐黑污渍,地上、墙上,破烂歪倒的竹椅之上…简直是无处不在。积了蛛网灰尘的屋角地面,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,依稀识得是女子的衣物一类。

 茅舍简陋通风,就算有什么血腥秽气,两、三个月间也已散得干干净净,然而一见室内的景况,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气息冲入鼻腔,其势凶猛,宛若野兽肆一般,教人不掩鼻侧首。

 “看来,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。”胡彦之稍稍推开门扉,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…梁上垂下的大铁链、地上染血的柴刀,还有四处散落、发黑糜烂的细骨碎,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…

 摇头道:“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!阿傻一刀劈了摄奴,还算便宜了那厮。走罢,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。”

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,现场一片狼籍,夯平的地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,长、阔便与一柄寻常单刀相似,可见洒的劲道惊人。

 以这片血渍为中心,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小指细的斜长血点,怵目惊心。耿照暗想:“看来,这里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。”据阿傻之言,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。

 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,一身的艺业都在这条左膀之上。年老重创,又失了用刀之手,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耆宿虎落平,惨死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。

 “以残留的足迹来看,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,修老爷子为了回护孙女与阿傻周全,情急之下,空着手硬接了一刀。”

 胡彦之蹲下身来,指着地上错如虹的烈扫痕:“若非如此,以“夜炼刀”修玉善的造诣,就算他年迈体衰,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。”

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,举袖揩去尘埃,见牌上朱漆陈旧,以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,叹道:“这块牌位带将回去,足以证明阿傻说的是实话。

 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,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,总不能自行捏造。可惜!“铸月炼兮夜如明”的清河修氏,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、补天秘式,从此都成绝响!”

 ““夜炼刀”修玉善修老爷子,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?”“嗯,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,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。”两人转往东厢,此处倒是未受破坏,只是久无人居,积灰甚重。屋内有竹制的书架、桌椅,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,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。

 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,拉开竹椅坐下,一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。又打开桌畔的屉箧,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。耿照觉得有些不妥,低声问:“老胡,你在找什么?”

 胡彦之低头不语,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,并未放回,反倒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纸看得十分仔细,不住抚颔点头,一会儿才接口:“喏,我在找这个。”

 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,一本封面题着《清河后录》四字,另一本则是《铸月殊引》。耿照奇道:“这是…族谱么?”老胡大笑。“傻子,这是刀谱。”

 随手一翻,那本《清河后录》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,前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,倒还不显紧凑,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,整页挤满蝇头小楷,写的似是八股策论一类。

 而《铸月殊引》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,讲述修家先祖开辟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,后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,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、气韵生动,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,襟袂飘飘态拟神仙,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,却又不觉得丑怪。图解不比心诀,字数寥寥,耿照一眼就瞥见“铸月刀法第一式”的字样,扉页写着:“曰“接天云路”

 霏微壑兮气腾虹,迤逦危磴兮上凌空。云路迥接,灵仙髣佛,山中之人兮好神仙,想象闻此兮升烟。”

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,女子敛目含笑,双手并握,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,身上装饰的璎珞、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,其势灵动,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。他心念一动:“原来这图是举刀上的意思。”

 稍加移目,只见下一帧图里女子持刀平举,丰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,披巾、衣袂向上飘扬,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,整幅图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。

 耿照略加思索,登时醒悟:“原来如此!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,更是乘势一跃,由上往下劈落!因此发飞衣扬,可见刀势猛烈。”

 想起批注的那句“想象闻此兮升烟”脑海中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,蓄劲三分,模拟羽衣飞升之态,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,余势不尽,斜斜挥去。

 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,不由得继续往下瞧,连看了七八帧图像,看得津津有味,灵光一闪:“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,刀臂相连,大开大阖。

 图中那柄尖刃刀看似颇沉,刀柄又异常弯长,若稍微握后一些,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式,旋扫起来,威力一定十分惊人。”

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了如指掌,在他们的眼中,武功是重心转移、力量分配,是如何以强击弱,使材质特配合武者,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,其细腻之处,又与刀客、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。

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,只觉图像中的意涵不尽,似有弦外之音,多看得片刻,仿佛又看出许多滋味。

 “好看的吧?”胡彦之啧啧两声,坏坏一笑:“武功图谱我见多了,图画得这么好、字却这么少的,倒是头一回遇见,可见这本刀谱的秘奥全都在图上。”耿照黑脸一红,不敢再看,嚅嗫道:“修老爷子家里,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了族谱中?”

 胡彦之笑道:“要不然,你以为录有铸月刀法的,书皮上一定写着“铸月刀谱”么?那可就大错特错啦。像清河修氏这种名门,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,传于嫡长,录于宗轨,和家法、祭器一样,都是代代相传。

 这部《铸月殊引》中记载了修家的成名武艺铸月刀法,而另一部《清河后录》所附,则是“补天秘式”的心诀。”耿照恍然大悟。“是啦,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门出身,难怪懂这些。”  M.xIEho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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